各位同学，各位老师，晚上好！

在白露初降，暑气已退，凉风习习的美妙初秋，在新入驻的振华楼里，因为历史与时代赐予的无上缘，我们在珞珈山相遇了。这一相遇，注定要成为你们终身的记忆，也将成为我们学院历史美好的一页。在此，我代表哲学学院的全体老师，欢迎你们的到来，欢迎哲学学院新来的客人，欢迎哲学学院新来的一群小主人，简称小主。

“年年岁岁花相似，岁岁年年人不同。”今天在座的绝大多数本科新生，你们都是世纪之交的宠儿、宝贝。而作为2018年进入哲学学院学习的所有学生，也许有两件事情值得大家记忆，一是你们乃哲学学院入驻振华楼迎来的第一批学生；二是第24届世界哲学大会在中国召开，这是世界哲学大会第一次在近14亿人口的大国召开。广义的中国哲学第一次作为整体进入世界哲学家的视野，而中国的很多年轻的哲学工作者，包括民间的哲学爱好人士，也第一次见识了“世界哲学”有形而无象的精神面貌。如果你们几年以后毕业了，要用最简单的方式确定自己这一届同学的身份，“两个第一”，或许是最简单、最明了，而且又是最具有丰富诠释内容的身份性符号。

第一个第一，即振华楼里的哲学学院新楼，你们有时间慢慢品味其中的内涵与味道。而且你们这几年里的学习、生活中发生的故事，也会给新楼增添味道，成为学院具有长久价值的软装修。第二个第一，我想用10分钟左右的时间给你们做一点提示性的思考。今年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词是“学以成人”，对应的英文是Learning to be human。对于这次大会的主题，有些学者不以为然。主要的意见大体上可以分成两派，一派认为，这个主题过于儒家化了，既不能代表中国哲学精神，也不能很好地反映当今世界的发展趋势与变化趋势。另一派意见认为，这个主题不足以涵盖现代文化精神，“人生而为人”，何必要“学以成人”呢？很显然，这一派的反对意见不是颠覆性的，而是补充性的。潜在的意思是说现代西方政治哲学中“天赋人权”的思想没有被涵盖其中。我们现在不去讨论反对者的意见是对还是错，这个问题大家散会后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可以去思考、讨论。我在此处与大家分享会中、会后对此主题理解的内容，适合今天在座的所有专业的学生。“学以成人”虽是今年世界哲学大会的主题，但其所触及的问题是哲学、国学、心理学共同关心的问题。特别是“理想人格”的问题，今天的哲学、国学、心理学都应当予以高度的关注，并能够提供好的理论与解释。

“学以成人”的“学”字，以及“成人”二字，从中文和英文来看，都是极其简单，极其普通的词汇。在日常语言中，我们的耳朵对此二词可以说都听得起茧了。但若进入哲学的语言分析，这句短语中的两个实词则有丰富的意思供大家思考。作为动词的“学”字，因为没有具体的及物对象，其语法上的宾语“成人”并不是一个表达静态事物的名词，而是表达过程的一个对象，这就使得作为谓语动词的“学”的动作，或者说学习活动具有无限广阔的空间。而“成人”所需要的物质条件与精神、文化要素也是极其丰富的。

孔子讲人是“性相近，习相远。”这里的“习”也是“学”，是“学而时习之”式的学习。孟子讲人与禽兽之间的区别是“几希”，但由于人在具体的社会生活中因为自由意志的缘故而有不同的选择，有“存其大体”，有“存其小体”，结果就慢慢地有了君子与小人的区别了。这里的存其大体、小体之“存”的行为，从结果上看是人的自由意志的选择，但从过程来看也是学习，即学习成为人，而不是让自己混同于禽兽。至于荀子，他更是系统地讨论了学习对于人的重要，《劝学》篇开篇即讲：“学不可已矣。青，取之于蓝而胜于蓝，冰，水为之而寒于水。”人间的君子之所以比普通人高明，其原因则在于他们“善假于物”。“善假于物”可以有两解，一是通过向大自然学习，掌握物性，然后顺物之性，即把握事物的特性与运动规律，然后让它们为人的目的与目标服务。二是指善于借鉴他人的经验，即我们今天哲学讲的，把握间接经验，尽可能的少走弯路。而荀子讲学习的过程，也就是“积善成德”的过程，让我们由普通的人逐渐地上达到君子、圣人的境界。

其实，不只是儒家强调学习，道家也强调学习。道家主要强调向大自然学习，以道为榜样，所以老子说“侯王若能守道，万物将自化”，“万物将自宾”。“道法自然”的本义虽不是向大自然学习，但后来慢慢就演变成这个意思了。庄子讲“乘物以游心”，“乘天地之正，御六气之辩，以游乎无穷”，也是就顺应万物之性，顺应天地之道，而达到人的精神与心灵的自由。中国化的佛教讲戒、定、慧，讲渐修与顿悟的辩证关系，也都是以自己特有的宗教哲学的理论方式，以修论学，因学生慧，以慧护定。先学成人，然后成佛。晚明思想家李贽甚至更加激进地说：“人成即佛成”，不成人何以成佛？

我们今天的教育哲学要求人们在德智体美四个方面都要均衡地发展，在人生境界方面要追求真善美的统一。无论是人格的发展，还是人生境界的提升，都需要不断地学习。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承认有抽象的人性，所谓人性，按照其现实性来说，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。而“社会关系的总和”，既指一种历史性的内容，也囊括了现实与未来，表明人性是一个“未成可成，已成可革”的动态状态。我们的民间谚语讲：“活到老，学到老，还有三样没学到。”“三”非实数，三人成众，表示多的意思。在知识与信息大爆炸的今天，谁不学习，谁就Out了。

非常有意思的是，英文中的“学者”一词，除了有名词状的Scholar之外，还有一个名词表动词状的词汇——Student——永远学习的人——学生。

“成人”是何意呢？成人可以作名词解，荀子认为，有德操的人才能称之为成人：“权利不能倾也，群众不能移也，天下不能荡也。生乎由是，死乎由是，夫是之谓德操。德操然后能定，能定然后能应。能定能应，夫是之谓成人。”（《劝学》））此一具有道德理性的“成人”，亦可以说是摆脱了蒙昧状态的人，是可以在生活中自由而公开地使用道德理性的人，因而与康德在《答什么是启蒙运动》一文中所讲的理想的现代人的精神状态，有相当大的一致性。

从过程哲学的角度看，“成人”是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状态，正如中国古老的经典《周易》六十四卦所揭示的“既济、未济”的状态。孔子讲人的成长过程是：“兴于诗，立于礼，成于乐”。为什么要用“乐”来规定人的完成呢？我们知道，音乐是由不同的音高、调性的声音组成一个悦耳动听，相对完整的一个声音片段，动物即使能感受美妙音乐的和谐声调，如奶牛可以因为听音乐而多产牛奶，但一定听不懂音乐中包含的意义。中国人讲和谐的哲理，一是讲五味调和，一是讲五音调和。一个人只有能够把自己生活中诸多不同性质的事情摆平了，搞协调了，谱成一支自己满意，别人听起来也不是一组噪音的协调乐章，才达到了“成人”的标准。小孩子只想玩耍，小学生、中学生、大学生主要是学习，研究生才开始研究。大学生在学习期间，学校不禁止谈恋爱，因为大学是成人的预备科，学习与异性和谐的相处并提升这种相处的能力，是大学课堂之外、校园之内的一种“自学”活动，若能花好月圆，修成正果，固然是花样年龄里成就了花样的梦想，如锦的一段人生绣上了美丽花朵。如果是风吹樱花落，也不必沮丧，毕竟是青春岁月里刻下的浪漫记忆。

当然，“成人”的最重要内涵是成为理想中的人。对于“理想中的人”，在哲学上有一个专门的概念，叫做“理想人格”，心理学也研究这个问题。孔子提出了君子、仁人、志士等诸多人格范式，孟子提出了大丈夫的人格形象，荀子提出了君子、贤人、圣人的人格形象。宋儒将其构造成一个递进的链条——君子希贤，贤希圣，圣希天。而道家有真人、至人、神人，道教有神仙，佛教有菩萨、诸佛等。当代中国共产党人提出并主要强调“雷锋式”的理想人格。雷锋的最大特点是普通人，长期不懈地做好事，而且这些好事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，是非常平常的事情，而且是自觉自愿地去做，不是为了什么直接的目的，如为了入党、提干、或者其他的有限目标。“雷锋式的理想人格”，用当代中国哲学家冯契的语言来表达，就是“平民化的自由人格”。这种平民化的自由人格，即是如鲁迅所描述的那样，“既无盗寇之心，又无奴才之气”。当前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阶段，我们当中的很多人，男的梦想自己高富帅，女的梦想自己白富美。何以成人？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，早已被我们社会上流行的理想人格形象所固化。而这也可以说是我们现时代的人的异化。我们的学科——哲学、心理学、国学，在教育、训练，并提升你们的心智与精神，尽最大的可能避免人的异化和片面化的方面，是最为恰当的几门学科。如果允许我仿照《圣经》的言辞，我将说，“你们有福了”。

古希腊哲学强调“认识你自己”，中国古代哲学强调“成就你更好的自己”，马克思主义哲学要求我们，在改造客观世界的过程中，在人类广泛而又丰富的社会实践过程中，改造并提升我们自己。因此，“学以成人”是一个贯通古今中西，永远有丰富的内容供我们思考、学习、实践的人生哲学主题，因而也是一个永恒而又常新的哲学主题。不仅我们这些自然的“智人”要永远地学习，永远地学习成为你更好的自己。未来的智能人，或曰机器人也要不断地学习，让他们成为更好的机器人。

你们，珞珈山、哲学学院的新主人，你们不是来学习某门具体技术与技能的学习者，是学习如何成为更好的你自己的学习者。我希望你们从今而后，都将自己的大脑全部格式化一遍，尝试着安装“哲学”或具有哲学性的心理学、国学的精神软件系统，在你们未来“成人”的道路上，飞得更高，走得更远。

谢谢大家以如此的耐心听完我略嫌冗长的分享！

武汉大学哲学学院院长 吴根友

2018年9月9日